【第七十五章】
有着醒目漆身的封闭式游览电动车正在校内一条宽敞的主干路上缓慢地行驶着，车内的座位共有八个，左右均分、前后两两相对，中间各夹着一张小小的方桌。而由于空间相对逼仄，对应着座位，全车最多就只能容纳下九人安坐，对于一个简易的代步工具来说，大概不少也不多。
王耀就坐在左后排与车头同向的一个位置上，每每当小车路过了某栋稍显不同的学院建筑时，他便会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扫视一眼车窗外面的初冬景色。同时将指间那个并非是因什么目的，而只是被简单拿在了手里的便签本，于光滑的硬塑桌面上默默地弹转一周——这是王耀在放松时惯常的一个动作。
这几天他的心情很好。
虽然工作上的事务依旧繁杂，不过好在和前一阵子不同，王耀不需要再用那种很官方的语调去写许多麻烦的材料了。所以尽管近日以来，他因为这个，连和伊万见面的次数都不得已减少了很多，可他本人却似乎并没有觉得，他其实已经是过分忙碌了。
悠悠闲闲的也犯不着心急，王耀心想，会议、记录、安排，把这些一项一项都拿去认真对待，到头来能够全部做好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往远了说……选课诶！他在工作上的各种决定，和伊万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就当是为了让自己的小情人在下个学期里能制定出更合理的学习计划，他也该多加努力才行。
嗯……于是在这天一早，琢磨着上午要在马克思院开会，但由于校园太大，许多地方的路线说实话他都还不太熟悉——就仅仅是知道一个大致的方位，王耀怕因此误事，所以便选择坐上了这么一辆线路固定，且恰巧又能前后路过文院和马克思院的校内游览车。
其实如果行程没那么匆忙，王耀觉得，像这种依靠电力续航的简易公车，完全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校内代步的工具。反正王耀这人是个绿色出行倡导者，住的地方离单位也是近得就差挨上了，所以他这些年来既没买车也没想着考票，车他倒是会开，但平时出门最多靠的还是步行。
可但凡是个人就总会有累的时候，所以王耀认为，在学校里偶尔能有这样一个可以暂时代替双腿的服务设施，也还是相当不错的一件事。它很方便，最重要的是，还很实惠！王耀心下笑了笑，暗说他可不是在帮什么打广告——“校内人员刷卡，校外人员只需支付极小数额的金钱，就可以转遍整个校园！”——根本无需这样强调，其实只要简单想想，就会觉得这玩意相当划算了。
当然，如果是免费的话那就更好了……
咳咳！嗯，不对不对。毕竟电力也是消耗，每天一圈儿接一圈儿的总不能白跑，而且车身还需要定期养护什么的……唉，好吧，前面那个念头……就当它从来都没出现过吧。
王耀的脑内剧场上演得异常活跃，他用手掌托着下巴，望着窗外逐渐向后平移而去的花坛和草植。王耀在上车之前扫过一眼公告牌上路线图，所以他这会儿十分清楚，自己距离目的地总共还隔着三个“站点”的距离。
……果然嘛，凡事还是得辩证地去看才对，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随手给伊万发了一条短信。
校内公车好固然是好，但因为其主要的作用还是游览校园，站点、路线，包括较低的速度，这些全都是固定的，所以并不适合那些急着赶去上课的学生们搭乘。而且关系到季节问题——春秋风大、夏天闷热，所以春秋就比夏天更加合适，但到了冬天，因为车身轻薄、保暖性差，所以车里通常都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儿。因而从大体上讲，对比起冬季，则还是前三个季度使用的人会更多一些。
至于开始下雪之后呢……
在王耀的印象中，大概就是干脆停用了吧。
想来也是，现在是十一月末，日最低温已经降到了零度以下，看样子离下雪的日子不远了，车内算上自己也只有三个人。另外两个看上去像是学生的女孩子坐在右前排，她们应该是一起的，比王耀更早上车，此时正在开心的聊着天，这或许真的说明……
“也许是今年最后一次坐了啊。”王耀将两肘支在桌子上，极小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手机的屏幕在这时亮了起来，他搓搓指尖，给伊万又回了一条消息，内容无非是一些日常性的问安话，不过对方似乎是对王耀没有课却这么早就已经在学校了的这件事感到有些惊讶，所以看得出来，伊万接下来的那一条短信，是着意又为此详细询问了一遍的。
看着消息框内那些标点符号打得规规矩矩不说，句尾还非要带上自己标志性颜表情的问句，王耀笑了笑，只好无奈地告诉伊万，说他只是去开会了，其他时间暂时倒还没有别的安排，晚上可以在家做好饭等他。
隔着裤子也能感受到身下坐着的布面座椅正在向自己传来丝丝的凉意，王耀不想随意挪动身子，于是在放下手机之后，他就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直接用手指捻开了便签本中间的某页，打算确定一下之后几天还需要他去处理的事情。
这期间大约是又有人上了车，所以在王耀目不转睛地盯着纸页上的文字的同时，他就感觉到车身带着很小的惯性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才又缓缓地驶动起来。王耀不是那种很好事儿的类型，正忙着记下日程，他也没打算抬头去看一看上来的是什么人。
而这，恰巧也就导致了当弗朗西斯不声不响的走过来，并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王耀头顶的时候，后者当即就只觉得身上猛一个激灵，整个人立刻警觉地侧过身，将后背紧贴上车窗，然后受惊似的迅速抬起头。
王耀差点“啊”地一嗓子就那么叫出来。而等他缓和下了自己绷紧的神经，看到那个仿佛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法/国男人，此刻正摆着一副半笑不笑的表情，十分自然地朝自己摆着手时，他立马就甩给了对方一张臭脸，然后没好气儿地问道：“弗朗斯西？你怎么在这儿？”
风骚的法/国男士也不怎么在意对方的态度，他不但没有回答王耀的问题，反倒还相当优雅地走到王耀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并且反问了对方一句：“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他凑近王耀，用自己那还算得上流利，但却有着习惯性上扬语调……姑且可以说是一种独特口音的中文说道：“好久不见了，你都不知道想念一下哥哥我，打个电话过来。”
“啧。”王耀闻言翻了个白眼，接下来，只见他骄傲地微扬起头，然后一脸鄙夷的回应道，“长了一张适合留胡子的脸了不起吗？我，比、你、大，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一点吗。”他将手里的便签本合上揣进了衣服口袋，同时为了远离那张胡子拉碴的风流脸，双臂抱胸的向后靠上了椅背。
“再者，不是你自己说你回国了的么，我联系你干什么，长途费你给我报销啊……呃，”不小心卡了个壳儿，王耀忽然思维跳跃地想到，“确实，忘了叫你捎点儿特产过来……哎哎哎不对！明明是我先问你的，你这人怎么打岔啊。”
“这说明你不够坚定。”弗朗西斯说着，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在桌面上刚刚虽然短暂地亮了几秒，可是好像并没有被王耀注意到的手机屏幕——但他似乎无意提醒对方，而仅仅是颇为灿烂的露齿一笑，随即将自己长度及肩且略带卷曲的金发向一撇儿轻轻撩动了一下，这才终于准备去好好回答王耀的问题。
“前阵子国内有个摄影节，正好赶上这里天气也差，我就回去多呆了一阵子……”偶然注意到后方座位上两个女学生投来的目光，弗朗西斯特地侧过头去友好地打了个招呼，转过来之后才又继续说道：“有一个月了吧，在那边闲着无聊，我就过来了。才回来两天，多巧啊，今天上班，我刚从办公楼出来，街边儿挺远的看见你在车上，就伸手拦了一下。”
“靠，你有病啊。”一阵恶寒，弗朗西斯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王耀的表情活像是在苹果里吃出了半条虫子。他干巴巴的吞了一口气，考虑到这是公共环境，自己不好怎么发作，于是就只好小声斥道：“看见我，你知道一下就得了呗，跟上来干什么啊？我是去开会的，现在又没工夫陪你。”
“现在没工夫啊……”弗朗西斯用手摸了摸下巴，大约是在考虑着什么，而且很显然，他和王耀所看重的完全不在一个点上，“今天星期二，你什么课？晚上应该没有吧，不然晚上我约你，找个地方喝两杯？”
王耀一愣，他一听到“晚上”这个词，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自家那个缺爱的大熊宝，于是便对弗朗西斯当机立断道：“课倒是不多，就一个第二节……不过晚上不行啊，我还有别的事。”王耀心下顾虑着，自己才刚对伊万说了晚上会在家做饭等他，这还没过去几分钟呢，自己要是突然变卦，惹得那熊孩子不高兴了，他别再趁自己不在，去糟践家里那可怜的猫。
“哦？……别的事啊。”弗朗西斯意味深长地在叹词上拖着长音，他那表情就像是早知道了结果一样，看不出有太多失落。而王耀这边正奇怪着，却就见对方忽然暧昧地朝自己勾了勾手指，好像有什么不好明说的事要讲似的。
“干什么啊……有话就说。”虽然嘴上是在推脱，但事实上王耀也没纠结太久，他只浅浅地皱了一下眉，之后就认命地往前略微凑近了一些。
王耀知道他们二人多年的交情是怎么来的，因此尽管他也了解弗朗西斯这人是个流动情人多到得用两只手来数的滥情种，而且哪怕是到了现在，自己时不时的也还会遭到对方的调戏，可他却总不至于只因为这一点就要放弃这么个难得的朋友，所以平时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只要对方不太过分，王耀就都可以接受。
不过，和有着太多感情经历的人做朋友，这确实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尤其王耀在听完了弗朗西斯凑到自己耳旁说的那句话之后，他不得不对此，再度产生了那么一个深刻的认识。
因为……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理由，可他们在感情这方面，实在是太他妈敏锐了。
“我说王耀，你最近是不是找着伴儿了？说自己有事，其实就是已经和别人有约了吧。”
弗朗西斯……是这么说的。
【第七十六章】
其实关于被弗朗西斯给看破了自己已经脱单的这件事儿，王耀原本是不打算大方承认的。
但是当他在心底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只是想以反驳弗朗西斯为目的，逞强图一时口舌之快，而就这么将伊万作为自己恋人的身份给直接否定掉了的话，那么对于一直以来几乎是处处都在为自己用心考虑的伊万而言，就未免显得太不公平了。
会让自己心里不好受的事情，王耀可不想去做，更何况他现在也算想明白了，虽然……究竟能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和伊万的关系，这一点暂且还有待商榷；但弗朗西斯作为自己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尽管不怎么想承认），日后肯定避免不了要经常接触，这却是个没办法否认的事实。
再加上这人还是个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拉着别人去陪他喝酒吃饭，甚至是泡吧把妹的类型，非要瞒着的话，那就得两头瞒着，讲真，这是一种实行起来相当困难不说，并且也不怎么道德的行为。所以看眼下时机正好，王耀便十分冷静的在心中下了判断：嗯，自己确实是有必要正儿八经地去向他好好承认一下了。
……可是，要怎么回答呢？
王耀心想，弗朗斯西猜是猜对了，但听这人的说法，他也不过是两天前才刚从法/国飞过来的，再怎么考虑，他也不可能会知道伊万的事情。
呃，这是不是就说明，自己可以嘚瑟着把伊万介绍给弗朗西斯了？比如说，像是“啊哈哈老子就是名草有主了！对方是我学生哟！兄弟给点儿祝福怎么样？跟你讲啊！那孩子年轻好学个儿高腿长肤白貌美不作不闹又乖又灵，知道疼人不说还贼他妈有钱你说气人不……”
嗯……这样？哎呀，这么一想，还真觉得有点儿小骄傲呢。咳咳咳……开玩笑开玩笑，这么的当然不行了。王耀突然嗓子眼儿一紧，似乎是被自己给恶心了一下。
他心道这些话就算只是胡乱想想后搁在肚子里，也实在有点得意过了头，自己要真那么说出来，那绝对就是脑子里的什么地方坏掉了，或者……说不定是已经对伊万中毒太深以至于病入膏肓了，才非得去这么显摆不可。
唉，所以“说法”那东西啊，果然还是得折中一下才对。反正弗朗西斯也没问人家是男是女，而这地方又不方便他们对此事细细谈论，那自己就先随口应对着算了——王耀自以为不动声色的，在暗地里这样琢磨了一番。
于是，就在弗朗西斯一脸坏笑的将身子摆正，后又规规矩矩地坐回到了自己位置上的那个时候，王耀便迅速收回了自己心中的小算盘，并适时地来了一句：“我去，厉害了你，这都能看出来。”
弗朗西斯假装吃味，他长发一甩，只道：“还说呢，你刚才是想到什么了，笑得都要开花儿了。”他又丢给了王耀一个就像是正在说着“你自个儿好好瞧瞧吧”的眼神，拿手指不远不近的指着自己鼻子，模仿了一下他刚才所见到的，王耀那一脸傻气的表情。
王耀一愣，随后，就见他面对着小方桌上的手机，颇为怅然的低下了头，接着挑起眼皮，相当不情愿地看向弗朗西斯，同时用自己那带了七分惊异三分怀疑的语气问道：“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挺不好意思似的，在屏幕的反光里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嘴角。
“可别小瞧专业摄影师的视力啊，”弗朗西斯的眼神又一次扫过王耀的手机，同时口中不知道为什么“呿”地轻笑了一声，“其实啊……我在上车之前就都隔着车窗看见了。”
他叹了口气，忽然动作夸张地一手捂住胸口，并深深皱起了眉头，仿佛是一副伤心过度的样子，然后沉着嗓音哀声说：“也不知道是谁，坐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机，哎哟……笑得这叫一个甜啊，看得哥哥我心里好痛。”
“……”
眼见此情此景，王耀其实是十分无奈的。他暗想，难道就只因为这个，这家伙就断定他是找着对象了？那自己……岂不就相当于是被这人给摆了一道、诈了一遭吗？
王耀死都不相信他在这种很开放的环境下会把自己的内在情绪给完全表现出来，因而他便立马在心中认定了……这绝对！绝对还是因为弗朗西斯的脑子里成天净装着这些个东西的缘故！不然的话，他怎么不猜他那会儿是在和家里人发短信呢？说真的，要是湾湾也能像伊万一样，时不时就给自己发个短信或是打个电话过来，王耀敢保证，他肯定也能对着手机笑得又甜又灿烂，咧嘴乐得跟朵小红花儿似的。
“造作，你就接着造作，你心疼裂了都没用，和我哪有一毛钱关系。”很显然，王耀对弗朗西斯那带着一股子浓浓歌剧风的蹩脚演技毫不买账。
“造……什么？我说，你用点儿简单的词行吗，我是个‘歪果仁’，请以最常用的口语和我交流，OK？”
然而对于弗朗西斯的控诉，王耀就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尤其是在对方的话音落下之后，王耀干脆就直接转脸面向了车窗外面选择看风景，而不再去搭理这个成天到晚都浪荡着没个正行儿的轻佻家伙了。
但是当王耀看见那些正以平缓的速度逐渐向自己身后退去，在格局上虽依旧是将建筑物与道路隔开，可是相比起几月前满满的油绿色，此时却已经枯黄成了干巴巴一片的绿化带时……他却不小心被那副稍显凄凉的画面给调动起了自己矫情的文人情怀，突然间，心里竟觉得伤感了起来。
啊……真不知该说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该说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只是一个恍惚，瞬间的思维失守，王耀就又开始对自己询问起了那个让他再熟悉不过了的问题。
——和一个人从陌生到熟悉，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呢？
不过眼下，或许也可以将那个问题给说成是“和一个人从陌生到熟悉，再到在一起……到底需要多长时间”了吧。
王耀当然明白，这种问题的答案从来都是因人而异的。但是对于此刻的他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似乎已然是被现实给牢牢固定住了，从而变得无比准确且清晰，那就是——只需要一个月而已。
一个月，从九月初到十月上旬，还不足以让树木草植全都由绿变黄的一段时间，他和伊万的关系，却已经从相识过渡到了相恋。
十一月马上就要结束了，而等到十二月开始，之后再过去那么几天，他和伊万在一起就有整两个月了。想想看……在这两个月之内，他们的生活中似乎也没发生过什么太新鲜的事情，从大体来讲，嗯……起码从王耀的角度来讲，一切都还算平常。
可尽管如此，王耀却也能够清楚地体会到当他和伊万相处时，那种甜蜜的……甜蜜得甚至都有些发腻了的感觉。王耀明白，正是这样平凡的小情爱，才带给了他一种无与伦比的安逸感；而又正是那种无以复加的安逸感，才让他得以习惯……习惯了伊万身上那些好的与不好的一切；习惯了自己眼前，这份着实称得上是难能可贵的恋情。
每一天都很开心，就好像不存在其他更多需求，而只要能一直静静地和对方呆在一起，如此便已经完全足够了似的。
嗯，这样挺好。
王耀想到这里，忽然牵起嘴角十分恬淡地笑了笑。他自问，与伊万的这段关系，能够持续多久呢？几个月，几年？好像都显得太过短暂了，那么果然——还是一辈子吧。
这样的念头固然很理想化，但王耀确信，它绝对不会是一种无法被实现的空想。路长着的话，那就一起走，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说不定所谓的“一辈子”，也就会像他们所共同度过的这两个月一样，不过是那么一转眼的事情而已。
王耀总是个认真的人，特别是在他兀自思考着什么的时候，整个人总是能有如“出离尘世”一般，进入到一种几近忘我的状态。而大约也正因如此，所以王耀才会完全没能注意到，就在他刚刚笑起来的那一个瞬间，坐在对面的弗朗西斯看着他的笑容……
唉，即便是那样一位久经情场的浪漫绅士，也差点没能稳住自己的心跳，而让它们在那一刻不受管束地漏跳了几拍。
屏吸几秒后，弗朗西斯暗暗松了口气，他汗颜地心想：上帝啊，只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他就要恢复自己“想要追求王耀”的那个想法了，而此时此刻，就在自己对面——那个正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东方美人——他对此，恐怕还是一无所知的吧！
……不过好在弗朗西斯相当识趣，对于作为自己好友的这么一个迟钝家伙，他还没打算要真的那么干。而且他回忆了一下之前对方的种种神情，心里便深知，王耀在其自身情感生活的这个话题上，并没有要与自己纠缠太久的意思。
于是弗朗西斯倒也不急着去追问王耀到底是找了个什么样的情人，他明白机会还有的是，所以就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敲动桌面，好唤对方回神。
而当王耀转回头，斜着眼睛问了句“干什么”之后，弗朗西斯干脆就转变了话题，尽管语气懒散，可在动作上却依旧不失优雅地说道：“啊，对，你之前是不是提了特产什么的……我这次没拿太多东西，不过倒是给你带了一箱酒，方便的时候，就过来我这儿拿吧。”
【第七十七章】
在将一条示意着“聊天先到这里，我们晚上再见”的消息发送了出去之后，伊万等了好半天，都没能再一次看到手机的指示灯在机身上晃眼地跃动起来。
王耀竟然真的不再回复自己了——伊万颇有些伤神地这么想道。但是对此，他却也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于是便只好又徒然地盯了一会儿屏幕，在惝恍地往回翻看了几页那些透着浓情蜜意的对话泡泡之后，迷离且无奈地轻轻甩了甩头。
“王耀最近好忙啊，白天都不怎么能见到他了。”伊万暗自琢磨着对方近日以来那种高昂到甚至都快要把自己这边给忽视掉了的工作状态，不满地为之嘟囔了一句。
其实伊万敢肯定地说，王耀正是从那日的“晨起事件”开始，才突然一下子变得亢奋起来的。而伊万知道王耀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所以他倒也没表现出过度的担心来，只不过是在心中，多多少少的存在了那么一点儿别扭的小情绪。
这主要是因为伊万能够想象得出，大抵就是由于自己在那日对王耀进行了一番不负责任的许诺的缘故，所以王耀才会莫名其妙的，就被引出了如今这股像是开心得过了头的古怪精气神儿。
“这就是他在度过了一段神经紧张期之后所会表现出来的放松状态吗？哈哈，王耀真是可爱啊。”在刚开始的阶段，伊万还觉得十分有趣。
但是很快，他却就不再那样认为了。
——自作孽，不可活！
眼下王耀一心只顾着工作，都不怎么在乎自己了！
这一定是自己当时那个决定的错！
现在的伊万只笑稍一想到，王耀竟然会因为自己的一番话，而开心到这种每天连轴儿转都不说一句累的地步，他就真心为王耀感到不值。
伊万在内心深处总能隐隐地感觉到一种罪恶感，这种感受，和他翻心思耍手段的那些时候是完全不一样的。伊万虽然希望看到自己的“规划”能给王耀造成影响，不管对方最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欢笑也好，哭泣也罢，哪怕就是被惹恼了发起怒来，伊万也愿意将王耀的情绪尽数承受着。
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故意的，因为他这人就是这么坏，总是想要看着王耀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变得和平时有所不同。
伊万从来都不愿意将自己那些用以调剂枯燥人生的各种小计划随随便便就对外“泄露”出去，哪怕对象是王耀，他也一向不愿意那么做。倒不如说，尤其是在面对王耀的时候，伊万才更加想要保留下自己的秘密。若是全都说出来了，那不就没意思了吗？
但是，这次的情况却不大一样。
伊万在那天早上，其实是为了让王耀安心，所以才随口丢给了对方那么几个距离它实现的期限说远不远，而说近却也着实不近的许诺的。伊万在给予王耀承诺的初衷里，不存在任何的恶意，而且十分难得的，他在当时甚至就连一丝丝戏弄对方的念头都没有。
那会儿伊万是真觉得心疼了。
他很开心王耀能够对他如此重视，但是他本人却并不认为，自己值得王耀为他做出更大的付出。所以，他不想看到王耀再像那天早上那样，选择去采取某些奇怪的方式，来从自己这里获取他想要得到的什么信息。
有一个想法，无论是在他们成为恋人之前还是之后，伊万都不曾改变过——靠虚伪的笑容来获取信任或是假意威胁，用巧妙的语言来进行哄骗或者尝试恐吓。那样的角色，有他一个就已经足够了。
于是，在哄好了王耀之后，伊万就简略地说出了自己对于“王耀好像十分在意的那件事”的大体安排。可他虽并未扯谎，却也不过就是安抚性的敷衍了几句而已。毕竟，一个惯会诓骗人的家伙，他那红口白牙上下嘴唇一碰所轻轻松松说出来的话语，在从口中被吐露出来之前……
唔，尽管他本身也是想要认真对待的，可是在习惯使然下，那些信息最后值得被人施以百分之百信任的，又能够剩下多少呢？关于这一点，说实话就连伊万本人都很难拿出什么来作为担保。
只不过这一次，若说伊万对王耀有所欺瞒，那伊万绝对是无辜极了。因为自打伊万决定了要向对方坦白自己人格缺陷的那时起，他就已经在极力地避免让自己再次做出那些容易招来恶果的行为了，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伊万也不想再对王耀随随便便说谎。而要是连说实话都会被怀疑，那么……伊万恐怕就真的是要紧紧抱住被子，然后在王耀面前缩起身子哭成一团了。
好在那些当场胡乱搜罗出来的答兑话，对当时的王耀来说还算受用。王耀就当自己是实打实地信了，因此在那天之后，他的心情就一直是好到不行。
心上的包袱总算被撤走啦，困惑着自己的问题也已经解决啦，这么想着，于是王耀就乐呵呵地接受了伊万的敷衍。而在那其中，王耀所认定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亲爱的伊万,在“恪守贞节”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上，明确地为自己指出了一个并不遥远的时间期限。
——最迟寒假。
王耀记得伊万当时说的是：“最晚到寒假开始，在那之前，就让我们变得真正属于彼此吧。”
他当时满眼谄媚，虽让人看不出诚意，但却也不像是假的。
还好，王耀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哦？寒假吗……那感情儿不错啊。
王耀暂且不想去评价伊万那个极具言情小说风格的表述方式听起来究竟有多么矫情，他也实在想不清楚伊万那小子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有的没的。可至少，王耀自己已经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他终于！不必再去为了伊万那什么该死又没来由的“守贞”行为，而觉得有任何苦恼和不安了！因为那家伙，这不是已经好好地答应自己了嘛！
虽说伊万的话向来难以让人完全信任，但王耀又想，他在那时所迫切需要的，不就正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承诺吗？尽管王耀也曾一度认为，自己应该不会是那种会主动向伊万索要应允、或者强求誓言的类型，但事实就是事实——如今的自己，会因为伊万的承诺而感到喜悦——仅此而已！
而既然这样，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要继续低落下去呢？哎呀！别管那么多了！继续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工作吧！
于是从那天开始……王耀便正是带着这样一种积极又乐观的想法，突然之间，就变得对自己手头上的一切任务，都犹恐失之地跃跃欲试了起来。
……
……
……
王耀一向是个事业型的居家好男人。
或许这样的形容听上去有些前后矛盾，但在事实上，它其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毕竟热爱工作和善于持家，它们本就不该是被对立起来的两种特质，只不过在现实条件的诸多限制下，绝大多数人都很难能够做到妥善处理它们二者之间的关系而已。
虽然……是否可以兼顾家庭与事业，这和一个人的职业有着莫大的关联，但不管伊万愿不愿意承认，一直以来，王耀其实都十分精准地掌握着这两项间的平衡。
王耀总是会尽他最大的努力来抽时间陪伴自己——伊万清楚这一点，他也时常为此而深受感动，可即便这样，伊万也依旧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尽管他成熟、聪慧，在待人处事上，哪怕仅仅是学个大概的模样，也已经足够让他在一片人际圈子里混的如鱼得水。
但那样的特质，终归也只能体现在伊万生活中的一小方面。若真要从其他的一些角度来讲的话……伊万这个人，其实还是相当任性而又孩子气的。特别是在那个“一些角度”之中，伊万所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被王耀忽视了”的这一点。
回顾和王耀在一起之前的整整半年，伊万可都是怀揣着自己那份纯粹的单相思，极其悲惨的、被对方给完美地无视过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的阴影延续了下来，不只说二人在一起了之后，甚至就连现在，好像但凡是王耀那边产生了哪怕一点点要冷落伊万的意思（王耀自然不可能是故意的），在伊万心里……就还是会觉得非常地受伤。
但伊万从来都不想让自己变成王耀精神上的负担，同时他也绝不希望，自己在王耀的眼中会成为一个只知道胡搅蛮缠、却不懂得如何去体谅他人的“恶劣的伴侣”。所以，就算再怎么不安，再怎么不自信，伊万也一直在恪守着“不能经常打扰王耀”、“不能给王耀找太多麻烦”的本分，循规蹈矩地当着王耀心爱的小情人。
“真的真的不打算回复了吗？唔……那就算了吧。”举着手机看了半天也未能得到期待中的回应，伊万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下手机，而没有去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轻叹一声。
伊万依着眼下自身正靠着墙盘膝而坐的姿势，只一个灵活的翻身，整个身体就又都扑回到了他那张还算得上是舒适的小单人床上。
可能只是单纯觉得这么做比较舒服，所以在伸手扯了扯被子之后，伊万就又将脸深埋进了柔软的枕头，并且与之相应的，还打着呵欠努力抻出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和王耀家时冷时热的旧铁片暖气不同，打从开始供热的那时起，伊万他们宿舍的地暖就一直开得很足，哪怕最粗略地感受，室内大概也有着完全不输于初夏时节的温度。
可尽管如此，兴许因为伊万本身是惧寒体质的缘故，所以他在每天入睡之前，也都还是会先习惯性地关紧门窗，而后才能安心地爬上床去睡觉。因此，每至次日清晨，这间屋子里的空气就总是显得沉沉闷闷的，乌涂得直叫人犯懒。
“真暖和呐，干脆就这么冬眠多好……”伊万享受着冬日里的温暖被窝。他将自己圈捂在满是清香气味的布料里，在逼近窒息的最后一刻，才猛地抬起头来感慨出了这么一句。
是啊，他多想就这么继续睡下去，尤其是在这样早晨没课的日子。
唉。人们会不会全都是这个样子呢？就算一直以来在行为上再怎么自律，但是在心灵的深处，却总还是会有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催促着，叫他们去做出与身体截然不同的行动。
叫嚣着，叫嚣着，可一旦到了嘴边，就又都变成了无奈妥协。
“果然不能不起来啊，得尽早把书看完……然后再拿去还给王耀才行。”
如此小声的低喃着，为了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于是伊万在迅速翻身下床、走到阳台打开窗户之后，便只简单披了条薄薄的被单，然后就站在迎着晨光的窗口处，满脑子混沌地吹起了初冬的冷风。
【第七十八章】
午休时间，当伊万上完了那节留学生必修的汉语课之后，他便跟随着那些来自于世界各地、与自己熟悉或不熟的同学们，一齐从教室的大门口，挨肩叠背地熙攘着一拥而出了。
虽然伊万心里直觉着麻烦，认为一日三餐什么的根本就不足为重，但是他只一想到，自己每天若是不能保证有足够的养分摄入，从而叫王耀眼尖地看出来他瘦了，或者是在体重上又掉了分量……那么他肯定是免不了要被对方戳着脑袋给严厉地数落一番的。于是伊万考虑来考虑去，最终，就还是将自己此刻的目的地，给确定在了距离教学楼不远处的第三食堂。
他们大学的食堂共有五个，在校区内分别是依照北、东、南、西、中的方位从一到五逐次排序的。伊万上课主要是在文学院，而文院则正好位于整个校区的西南偏南位置，无论是离正南门还是三食堂都非常接近，所以三食堂基本就是他们中文系学生就餐时的首选。
“人……还真多啊。”每次，当伊万一看见那些窗口前密集排起的长队，他就头痛到忍不住想要扶额。
虽然平心而论，在和陌生人打交道这方面，伊万其实非常擅长，但是，对于自身纯熟的中文表达能力，伊万本身却一向是不愿意显露圭角的。至于这原因嘛，说白了倒也简单，还不就是伊万平日以来，一直都挂着他那副迷惑性极强的笑脸的缘故吗？
就因为他无论见了谁都是一副可爱的草食系小暖男的样子，所以只要不去进行过多的交流，那么他所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就都会是“谁？伊万·布拉金斯基？他很好相处啊！”……的这个样子。然而事实上呢？伊万心里清楚得很，除去王耀之外的那些人，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愿意去搭理。
啊……麻烦死了。
见到面熟的人要迎上去友善地打招呼就已经很麻烦了，但这是应有的礼仪啊，是有必要遵循的……可如果要是被太多人知道自己中文很好的话，那么，有事儿没事儿就过来一个说要和你闲扯几句，或者是问个问题、借个笔记、抄个作业什么的……天哪，伊万糟心地挠头。那他岂不是要被活活烦死？
所以说啊，低调最好了。包括有社团活动时伊万也是一样，他通常都只是“看着匆匆忙忙，实则潇潇洒洒”的迤迤然游走于幕后，这样一来，他便既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太过凸出，而又能在人堆儿里混到一个勤勤恳恳的好名声……嗯，简直完美。
“心机！这就是功利者的心机！”伊万笑了笑，心下想着，如果被王耀知道的话，对方一定会用这样义正严辞的论调来批判自己吧。
可是……转念来看，无论是被指责功利、冷漠，或是还有其他什么不好的形容，那又能怎么样呢？没办法呀，因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嘛——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一个或许在某些事情上会表现得有点儿偏激的，怪异而扭曲的家伙；一个鄙夷大众，但却又习惯于混迹在人群中的，孤独的边缘者。
哼呵呵，就好像是在身体里面，住着一只怪物一样呢。
没有形体的，思维上的怪物。
……
……
……
“其实不是很想吃东西啊，明明一点都不饿……”尽管伊万本也是打算谨遵王耀的教诲，让自己的饮食习惯逐渐去趋于健康化的，但是当他在各个窗口前都转悠了一圈，直至最后又回到了那个起始的位置时，他却发现自己依旧是两手空空，既没端着盘子，也没提着袋子，仿佛是因为情绪低落，而完全提不起来胃口似的。
唉！早知这样，还不如先去办公室把书给还了呢。真是的，错误的决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在这种一眼望过去全都是头顶的地方浪费时间啊！伊万这么想着，真心觉得自己这回差不多又是白出来一趟了。
而就在他将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抬起腿，正准备从食堂离开的时候……他的目光，却忽然落到了正好位于自己右前方四十五度角、大约五米开外、靠墙而立的那一排自动热饮机上。
饮料机的周围人不算多，稀稀拉拉三三两两，四台机器中间，总能轮换出一个闲余的空位。
“……啊，那个。”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兴许是在哪个失了眠的夜里，又或者，是在某个缺乏阳光的午后。总之，就是在一个奇妙的、而现在已经再难让他回想起来的瞬间，伊万突然一下，竟就产生了“要试着去改变自己”的念头。
当然，伊万的思维一直都是非常活跃的，所以对于他自己而言，像那种“脑子里灵光一闪”的时刻，真的是有过太多太多了。难不成他真的要将那些想法样样都拿去实践吗？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他总还有去尝试的机会——
改变自己？
伊万虽然不清楚具体该怎么办，而他同样，也无法在自己的头脑中列出一个上面写满了“XX是需要做的”，这样明了的清单。但是伊万明白，最起码，他应该先去学着顺从王耀的一些“小意见”，哪怕那人从来都没打算要强制自己去改变什么，可王耀……他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更好不是吗？
那就是王耀疼爱自己的方式，这一点，永远是毋庸置疑的。
“就算不想吃饭，也要记得补充能量……吗。”伊万回忆着王耀说过的话。呃，还真神奇，这会儿不就正中了他不想吃饭的这个前提吗？那么果然，只是补充能量的话，一杯多加糖的热牛奶也是可以的吧？伊万望着那个方向，花了几秒钟的时间，短暂地想了一想。
这时候能喝下一整杯热牛奶，应该也就是自己的极限了。无奈于自己那极容易受到情绪影响的生理状况，伊万感叹着他体内种种器官的不争意气。可尽管再怎么没有胃口，但到了最后，伊万却还是听取了王耀的建议：尽量保证起自己的一日三餐。
好吧……来杯牛奶，就权当是吃过一顿正经的午饭了。
